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15 决绝

    宋微辞也没多想,听到有人说话,再看去。

    “公务已毕,回京述职的日期也不着急,顺路而来,未曾想遇上这样的变故。”

    “不过,宋公已经安排好一切,是晚辈多此一举了。”

    骊山宋县令失笑,“好你个曹拂狸,真以为是我安排的?”

    曹拂狸依旧恭敬客气,“是,晚辈确实这么认为。”

    没看宋微辞,也没提她。

    絮娘看这人的眼神有点深了:这人非同寻常,岂会看不出一切都是自家姑娘提前安排的——她判断到了这个邻居的谋算,布置妥当后才会过来处理案子,不然岂会冒险。

    他既然看出来了,却不承认,又非敌人,也曾出手相救,可见非携歹意而来,那就是知道姑娘的身份还在隐藏,不好公然将她能掌控箭羽部曲的事摊开来,免得外传出去让人刺探。

    既直接推到了那胖子....宋县令身上。

    胖乎乎的骊山县令却看了看滴水不漏的曹拂狸,又看向了宋微辞。

    “那就当你是真为了我这么一个老头儿来的吧。”

    “那你呢?”

    宋微辞对视着他,走了两步,抬手作揖,“晚辈微辞,见过县令大人。”

    胖子县令眼里清明,在月色下都显得清晰可见,既非居高临下的打量,也非挑剔的审视,而是近距离细细的观察,确定她体态清健,气血足矣,非往年的羸弱病体,这才放心,说:“我姓宋,那地上趴着的人也不算胡说八道,他确实为你我而来,妄图一网打尽,背后之人身份,当前也不完全肯定,我会查,但他刚刚所言.....爷孙。”

    “确实是真的。”

    “我是你爷爷,是亲的,小微辞。”

    他笑眯眯看着她,也在走来。

    因为她没有走过去的意思,所以他走过来了。

    菩提上人笑着,走在后头,懒懒散散说了两句。

    “个老胖子,我就跟你说别瞻前顾后,你看这些年都不敢看孙女,人家还能认你?”

    “就凭那些茶吗?”

    茶楼中那些稀世珍品难以搜集的茶?

    不是菩提上人弄来的?

    宋微辞眸色微动,看向尴尬搓手的胖乎乎老者。

    其实她已经知道这人是谁了。

    为太子妃时,见过啊。

    就是因为见过,在听到宋公时她才会惊愕,也因为真见到人走出来,她才会在震惊后平静下来。

    内心有些迷茫跟滑稽。

    她竟成了宋阎公的孙女吗?

    这命运变故太过离奇,是菩萨所做轮回,还是她的命数乖张如斯?

    好在夜深,不管是县衙缉凶,还是歹人行刺,还是县令大人的背后身份,被刺杀的隐秘,还是宋微辞的身世,或者是莫名来客曹公子的深浅,这些都不至于在冷飕飕的院落摊开来讲。

    职权上,歹人都被诛杀或者拿下,能现场处置所有的也只有这位县令大人了。

    笑呵呵让人带走入狱,再做打算。

    但有一人被带走时忽看向宋微辞,问了一个问题。

    “宋姑娘,我与他计划之时,其实都没盘算到你会介入这么深,也因为你的介入,我与他不得不随机调整策略,原本按照计划还需要两三天才会布置完成,今日这般已算是匆忙了,时也命也。”

    “但我很好奇,您今天捏的那只纸鹤烧给了那个孩子。”

    “只因为觉得他最无辜吗?”

    他有恨,但无悔,只是介意,介意自己会被审判。

    宋微辞这样一个主导了案情调查让他满盘皆输的局外人,在他看来是有资格审判他的。

    这让他有点怅然跟不甘。

    孩子,那个孩子,可能是他最恨的。

    可偏偏这世人都能以此来降罪于他。

    谁料宋微辞未曾拿孩子无辜来苛责他,看了他一眼,“不,是烧给你的。”

    觉得孩子无辜,那是她自己的事。

    跟这人无关。

    纸鹤,也确实不是给孩子的。

    此前她在香炉鼎假意结束案情时说他无辜,也不是假话。

    刘昭安错愕,曹拂狸亦看向她。

    “肺痨病症是长期的事,一点点衰败体魄,五脏六腑衰且躯体瘦,你那病症,内脏衰败过甚,体表却还好,所以我一度怀疑你的病情其实并未那么严重,又反复得知你确实病重,可见是短期内骤然加剧——我猜,你原本病情好了许多,那位名医可能已经替你挽回了几分生气,但你发现了丽娘的秘密,于是做了如今这样的选择,是吃了一些妨碍病情的气力猛药,以做谋杀准备吧。”

    这谁能想到呢?

    若非她细腻,观算人心,也想不到刘昭安竟会....宁可妨碍寿数,放弃多年苦求的健康,也要报复人。

    刘昭安错愕后,又笑了。

    好像看到了懂自己的人。

    老沙弥叹气:“施主,值得吗?”

    “爱人先爱己。”

    他如此感慨,也觉得菩萨是这么劝人间凄苦者的。

    刘昭安:“其实我也不知道值不值,就是觉得太寂寞了。”

    “活着,太寂寞了。”

    “这几日,叨扰连累贵人您,也麻烦了菩提院诸位师傅跟县令大人,十分歉意。”

    “作为回报,我会将那些个吵闹的伥鬼一并带走,也算为这骊山做些荡涤脏污的贡献吧。”

    宋县令反应过来,厉喝:“立即差人去找刘家人!”

    可惜。

    宋微辞正发怔,刘昭安一笑,从衣内猛然掏出一把匕首。

    “住手!”

    “你做什么?”

    旁人第一反应是刘昭安要袭击宋微辞,不管猜测准不准,都做了第一手准备。

    结果,正要发射暗器反制对方的絮娘发觉手被拉住了。

    她回头看自家姑娘。

    那边黑衣刀客们察觉到刚刚变故,也准备甩刀反制刘昭安,但都没出手,因为自家主子抬手了。

    示意别动。

    菩提上人看了同时阻止下属的两人一眼,有些惊讶。

    不过宋曹二人对彼此的举动也未料到,惊讶,但没多看。

    这么一耽搁,刘昭安出手利落。

    刀锋直接对着自己的胸肺处刺入。

    刺入,白刃见血,拔出。

    喷溅落地。

    宋微辞瞧见了溅出的热血,神色木然,与倒下的刘昭安对视着。

    后者含笑,眼里仿佛在道谢——其实最后掰扯那几句话,就是在拖延时间,他在找自戕的机会。

    他,不想拖着痛苦的病症陷入牢狱中不断被审问,等着别判刑,最后在万千父老面前被斩刑。

    随即众人也听到了刘家人那边居住的地方传出惨叫哀嚎声,如同百鬼入人间,又或者是百鬼出红尘。

    还是慢了一步。

    或者一开始就没法阻拦了。

    菩提上人慢吞吞阿弥陀佛了一声,倒是那最早反应过来的宋县令皱眉后,又舒展了,瞧着倒下的罪魁。

    谈不上惋惜,他见过的人太多,好的坏的,不好不坏的,又好又坏的。

    一个刘昭安,不算最离奇的,但一定是最狠的。

    他倒下,喉口涌出热血,静静看着天。

    月色洒满他一身。

    他就那么看着天,面色寂静,眼底含泪。

    这世上总有那么一些人,一生都是孤独的。

    孤独的绝望。

    ——————

    得知刘家人一大片中毒,全部惨死。

    仵作大惊:“难道是他们喝酒聚餐那会?他不是答应了承嗣一事?天呐,他做的这个打算?!”

    什么承嗣啊,这刘昭安想的是灭族!

    不过灭的也恰好是那些最丑陋忘恩负义的伥鬼。

    只是这等行径,世道不容。

    就如容不下一个刘昭安。

    菩提上人问宋县令,“你素来算无遗策,可曾想到这个结果?”

    “没有。”

    这个消息惊动了所有人,宋县令静了片刻,后叹气。

    “人心有偏向,我只知有人谋算布局,他在案子中不干净,却没想到他会做这样决绝的打算。”

    他在别处有要事,听闻骊山命案,其实也有侧重,并未打算回来,是中途结合传来的风声,察觉背后有猫腻,恐威胁到宋微辞,这才抛下要事跟菩提上人匆忙赶来,到时都快入夜了,并不知此前的事,自然也不知这刘昭安跟刘家人吃吃喝喝过。

    但即便知道,短期内也不会猜到这个结果。

    菩提上人倒是不在意自家菩萨清净地连续死了这么多人,他转了佛珠,慢悠悠说:“一个布行老板,其实也只是红尘路上芸芸众生之一,他下的最后一步棋路终究让你们这些聪明人也未曾料想到.....”

    “跟这人世间,从此恩怨两清啊。”

    宋微辞听到菩提上人这番话后,表情不太对。

    想到了自己。

    她也有至深的仇怨,放不下,但不如刘昭安勇敢决绝。

    可能后者没有挂念了,她却一直有。

    跟人世间恩怨两清吗?

    她忍不住踱步,似乎要靠近那已经烟气死绝的刘昭安,但后面随着一声剑鞘摩擦的动静,她清醒了过来,抬头看向对面屹立如山峦的曹拂狸。

    这人在看她,眼神锐利深沉,也不知在打算什么。

    骨子里,她一直不喜欢这样的男子。

    高大魁梧,凶冷孤戾。

    尤其是心性幽沉的。

    对世间本就缺乏底气的女子有超然的摧毁能力。

    她别开眼,重新俯视刘昭安,但手一松,指尖拈着但始终没有碾碎的花瓣随手放飞。

    随风飘散。

    曹拂狸的目光随着这一片花瓣飘过,听到这位年轻女郎低声婉婉将要告辞。

    她没问宋县令到底是谁,也没问自己生父的事,有点疏离避讳的意思。

    那护卫长跟高手嬷嬷欲言又止,但最后没说什么,而宋微辞对那仵作跟年轻捕头更为周到,低声说了几句案子的供词,然后才离开。

    ——————

    宋县令没有拉着宋微辞继续掰扯爷孙身份的事,让她早些回去休息了。

    宋微辞气色的确不太好了,一来深夜,二来身体也才是这两年才恢复许多,骨子里还是虚的。

    一番洗浴温补后,絮娘跟稚春睡在外隔间,里屋床榻上的薄纱垂挂而下,宋微辞侧卧在榻上,青丝覆腰,被絮娘熏过香的屋内助于安眠,但她平静看着窗柩外芭蕉冠顶良久。

    叶片晃动着,晃动着。

    她还是睡着了,还做了一个梦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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