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39 第 39 章

    39

    尸山血海,白骨沉浮。

    巨大石碑矗立眼前,或远或近,永远无法抵达。

    无数丝线穿透身体牵扯她前行,一步步无法抗拒走向石碑。

    尖利碎石将赤足磨得鲜血淋漓,但这种剧痛比起身体千疮百孔根本算不上什么。

    石碑上有字,但若隐若现,总在她即将看清的时候又蒙上云雾,这让她越发眯起眼想看清楚,但越是这样,视线就越模糊,血泪从额头流淌而下,她忍不住沉重吐出一口气。

    这口气却好像将云雾瞬间吹散一些,石碑骤然清晰呈现,再无遮蔽。

    上面密密麻麻写满了字。

    确切地说,全是人名。

    涉云,祝玄光,方清澜,林梦牍,元参妙,碧阳,幽岳,许危阙……

    从三山五岳的宗门大能,到底下数得上名号的精英弟子,乃至从前一些只闻其名不见其人的散修,都在其中。

    点仙谱上怎会又如此之多的名字?

    但她一个个看下来,却唯独没有自己的。

    谢长安三个字,如同被天道除名,隔绝在外。

    她看得惊心动魄,就见石碑再度被云雾掩盖,四周越发模糊,痛感却更加强烈,魂魄仿佛已经被撕成无数碎片,又被勉强拼凑起来。

    呼喊的声音遥遥传来,像在唱歌,又像是吟诵,无形扯着她步步后退。

    石碑在视线里越来越远,声音却越来越清晰。

    “魂归来兮!去君之恒干,何为四方些?”

    “魂归来兮!舍君之乐处,而离彼不祥些!”

    谢长安头痛欲裂,她很想让唱歌的人闭嘴,但事与愿违,声音反而越来越清晰,千方百计钻入耳膜脑海,搅得她不得安宁。

    她想自己明明已经死了,粉身碎骨,神魂不存,那把如故剑之下,加上天雷威慑,绝不可能有生还之理。

    既然死了就该可以安安静静永远安息,哪里想得到还要被迫接受魔音穿耳?

    “魂归来兮……”

    时间在她的忍耐里似乎过去千万年,但那声音竟然也有水滴石穿的恒心,一遍又一遍永不疲倦,甚至还有变本加厉的趋势,仿佛觉得前一个腔调不好听,下一个循环又换了另一种腔调。

    谢长安实在是受不了,暴怒与戾气一触即发。

    她终于睁开眼睛!

    不是因为贪恋人间,而是想找到叫魂的人把他嘴巴缝起来。

    “魂归来兮,谢长安!”

    谢长安:……

    身体好像不受控制,她只能缓慢转动头颅,转向声音来处。

    柳树下,一个男人抱着白幡在那摇,有气无力哼着招魂的调子。

    “谢长安,你再不出来,我可要唱得更难听了!”

    “别、唱、了。”

    她咬牙切齿,头痛欲裂,刚一动念,人就已经到了对方面前,直接伸手去掐他脖子。

    少女浑身淌血,形魂不固,光影震颤,她脸上有着难以消解的血污,连手都沾满自己身上流下的血,仿佛永不干涸。

    只是在对方抬起头的瞬间,她动作一顿。

    怎么是他?

    “魂归来兮!去君之恒干,何为四方些……谢长安?!你果然还没魂飞魄散!”

    折迩狂喜,伸手就要拉她,却抓了个空。

    “你虽然死透了,幸好魂体还没散,我找了你很久,还以为找不到你了!”

    记忆一点点涌上来,谢长安面色淡漠。

    “找我做什么,你也变鬼了?”

    折迩本应该反驳,但他没有,反是自嘲笑了一下。

    “差不多快了,扶广山出事了,几乎死了一半的人。”

    什……么?

    她魂体撕裂的剧痛还在持续,她原本极不耐烦,也没兴趣跟故人叙旧,但这个消息委实惊人,她忍不住抬眼。

    对方一身狼狈,灵气虚弱,眼看出气多入气少,原本清俊轮廓现在也血迹斑斑,没比谢长安这个鬼好多少。

    如果说她真死透了,那折迩就是一脚踩在鬼门关的门槛上。

    这时随便来个普通人一棍子都能送他变成真鬼和谢长安作伴。

    “师尊陨落之后,宗门里就剩下林梦牍一家独大,我也早有预料,想着大不了避其锋芒,反正我们自成一峰,平日里关门过日子就是了。”

    参妙真人座下有几名弟子,折迩是其中之一。

    大师兄周鳞鳞虽非沈曦那样的天才,也是刻苦不辍的中上之资,但在扶广山这样的大宗门,师尊还是声名遐迩的参妙真人,光中上资质是不够的,尤其是林梦牍一脉始终蠢蠢欲动。

    参妙真人当然也想收一个天才弟子传其衣钵,只是天才并非随处可得,她从接掌宗主之位直到陨落,其间三百余年,始终没能找到称心如意的人选,唯一堪称可造之材的,也就一个折迩。

    但折迩的性情不适合接掌宗门事务,更不擅长与林梦牍那样的老狐狸周旋。

    他年纪修为摆在那里,无论如何也不可能让众人信服。

    等到参妙真人一死,林梦牍一脉自然而然占了上风。

    他自己倒是不出面,推了个大弟子裴锦出来,也就是闻琴道人的师兄。

    林梦牍自己依旧坐镇幕后,当他的太上长老。

    裴锦和闻琴道人师兄弟两个,奉命挟师尊之威收拾宗门上下,顺我者昌逆我者亡,一时间风头无两,参妙真人旧日弟子都要靠边让。

    但就在此时,新任扶广山宗主裴锦死了。

    他死在闭关的静室里,眉心到后脑被一把剑穿透,已无回天之力。

    扶广山上下大哗,自此陷入人人自证互相怀疑的混乱。

    “他们查来查去,说是我杀的,裴锦伤口上有缺月剑留下的痕迹。”

    缺月剑是参妙真人的剑,后来没有传给大弟子,反是给了折迩。

    很多人以为裴锦时林梦牍大弟子,修为必然很高,其实不然。

    他座下最厉害的是闻琴道人,大弟子裴锦反倒资质平平,这么多年也才剑意境,他的长处在于管理宗门处理杂务。

    所以如果折迩真有心要杀他,也不是杀不了。

    “事发当天晚上,我不在扶广山,此事又成了我的罪证之一。但实际上我是去散心了,小师妹因为师尊的陨落心烦意乱,我心里也难受,我就说带她去山下集市逛逛,临出发时小师妹被大师兄喊走了,让我帮她带根糖葫芦回来,我是一个人去的。”

    面对千夫所指,折迩当然不认,但他没有办法解释缺月剑的去向。

    “缺月剑被我弄丢了,我也不知道怎么回事,原本都是寸步不离地带着,从集市回来之后隔日,我起床就发现剑不见了,四处搜寻都不可得。”

    这些无法解释之处,最后都成了他的罪证。

    “大师兄他们都信我,为我据理力争,但闻琴道人想办我,谁也拦不住。”

    这一桩疑案最终点燃了扶广山长久以来的矛盾。

    参妙真人一脉与林梦牍一脉彻底撕破脸厮杀起来。

    林梦牍虽然自恃身份由头到尾没露面,但就算没有他,闻琴道人那一边人多势众,修为又高,也能占上风。

    起初双方还有点顾忌,后来杀上头,便是人命一条条往里填。

    在一方眼中,必是对另一方处置而后快,两脉弟子已然不死不休。

    折迩这边死伤惨重。

    包括大师兄周鳞鳞和三师弟吴岐风在内的几名师兄弟,全部被杀。

    小师妹下落不明。

    另有许多低修弟子死的死,伤的伤。

    参妙真人一脉从上到下,可谓被斩杀殆尽。

    只余折迩一人突破重围,勉力逃下山,捡回半副残躯。

    “妄谈报仇为时尚早,现在我不知道还能不能活过明天。”

    他字字泣血,面色惨淡,转头一看——

    谢长安一脸冷漠。

    折迩:“……你到底有没有听我说话?”

    谢长安漠然:“我已经死了,你指望一个鬼有什么反应?若说我现在唯一想做的事——”

    折迩:“报仇?”

    谢长安:“你太吵,掐死你。”

    折迩:???

    她说罢还真就上手,折迩方才明明还无法碰触她,现在却被对方双手摁在脖颈上,竟还一时无法挣脱。

    谢长安被一嗓子叫魂喊醒本就杀心四起,还被迫听了段恩怨情仇,忍耐已到极限,浑然不管前尘羁绊昔日交情,只余下满心疲倦又戾气横生,也懒得再多想,直接用最简单的方式解决。

    “等等!等等……”

    折迩喘不上气了,眼睛开始翻白。

    “不是我把你三魂七魄聚起来的,是你本来就没有魂飞魄散,你身上那块玉……”

    他已经说不上话了,连双脚都开始往前蹬。

    玉?

    她眯起眼,心神微动,手也松了一下。

    折迩趁机连滚带爬往旁边躲,按着脖子惊悸未定,因为他发现谢长安刚才不是在开玩笑,是真的想掐死他。

    “你身上那块玉,是神光定心玉吧?”

    谢长安低下头,果然看见一块玉在胸口晃荡。

    玉本身不算珍贵,一般都是孩子小时候魂魄不稳,长辈给他们压惊定魂的,但是……

    她没想到人都死了,玉反而还在。

    “你方才说我死后怎么了,继续说。”

    她抬头望向折迩。

    折迩发现她身死之后整个人,不,整个鬼变得随心所欲喜怒无常,目光冰冷浑无半点人气。

    他虽是刚从扶广山那种四面楚歌的境遇里逃出来,满心愤懑绝望,但看见谢长安这样的眼神,也不由心头一颤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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