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三百四十一章·“如果白昼未现”

    苏明安俯视着下方的艾尔拉斯:“我需要保护嘉尔德,仅此而已。看样子,你这个魂猎首领不愿意放人,那我只能干脆反了。”

    魂猎阵营,对苏明安来说,只不过是杀魂族显得更方便而已。

    若是阻拦他做S级任务,那换个阵营也未尝不可。

    “停下谢路德身上的火焰。”苏明安说。

    艾尔拉斯惨笑一声,手掌张开,谢路德身上的火焰一瞬消失。

    惨叫声停止,谢路德倒在地面,昏迷过去。

    苏明安看了眼周围。

    无人的教堂,昏迷的魂猎,孤立无援的魂猎首领艾尔拉斯。

    除了谢路德,无人知道艾尔拉斯会因何而死。

    他刚准备下达杀死对方的命令,塞维亚却出声了:

    “父亲,艾尔拉斯暂时不能死。”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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    “为什么?”苏明安转头。

    “在普拉亚,存在一个只有我们这些统治阶层的人知道的秘密。也就是……我曾经跟您说过的‘对等’原则。”塞维亚说:“很奇怪,这几十年来,一旦魂族或魂猎阵营其中一方出现大危机,另一方也会随之莫名其妙地出现危机。或者说,一旦其中一方有了损失,很快又会有所弥补……这导致我们双方如今一直处在僵持状态,谁也奈何不了谁。”

    “……”

    “所以,一旦您杀了艾尔拉斯,可能魂猎那边很快又会出现一位更强的新首领。”塞维亚说:“所以,我想,与其让艾尔拉斯死了,不如留他一条命。以免出现什么我们无法控制的事情。”

    听着他的话,苏明安陷入了思考。

    他并不是为是否杀死艾尔拉斯犹豫,而是塞维亚所说的“对等”原则,让他想起了一个很奇妙的事情。

    他越想越深,而后渐渐察觉到了什么。

    “而且,父亲,我必须要提醒您一件事。”塞维亚看了眼旁边的老太太:“这位人类女性,是云上教堂人体实验改造的失败品。您如果要保她,就等于挑战云上教堂的尊严,可能会直面神明的怒火……”

    “那位神明能降临普拉亚?”苏明安问。

    “目前为止没有过。”塞维亚说:“但我听说教皇有着一种与神明沟通的法术。而且,如果您最终的选择是去云上城的话,您万不可得罪那位神明……”

    苏明安也想到了这一点。

    他皱着眉,陷入了思考之中。

    但就在这时,一声苍老的声音,缓缓传了过来:

    “……算了,小伙子。”

    苏明安侧头。

    一旁,白发苍苍的老太太正注视着他。

    “不必为我做到这个地步。”她轻声说:“虽然不知道你为什么能够命令魂族的首领,但你是个好小伙子,我见着的,你本该拥有光明的未来,何必要为了我一个老家伙,放弃你爷爷经营的一切。”

    “苏凛不会在意这些名声。”苏明安说。

    老太太咧嘴笑了出来。

    她的牙齿很整齐,白白的一片,一点都没有老人家牙齿要掉光的样子。

    这让苏明安想起了第一次见她的时候。

    那个时候,她笑出来时,也是露出一排整齐的牙齿,像壮年人般。

    ……或许从那个时候,就已经有了表明她不是普通人类的预兆。

    她笑着,步子颤着,走到他的身边,握住他的手。

    “或许你的爷爷不在乎。”她说着:“可谢路德呢?他是位极优秀的光明骑士,他又做错了什么呢?”

    苏明安明白这一点。

    如果艾尔拉斯死在这里,那么和他一起的谢路德必定会引起怀疑。

    “谢路德……他是我见着长大的,是个好孩子。”她说着,爬着蚯蚓般血管的枯瘦的手,覆着苏明安的手。

    在耀眼的金色灯光下,老人显得消瘦而憔悴。

    她的语声依旧和蔼温和,像潺潺的溪水,似乎自始至终都没有变过:

    “谢路德他,从小就一直嚷嚷着,说要成为一名教会骑士。

    “我看着他训练,看着他学习,看着他在大清早起来跑步,游泳,看着他渐渐长高……他没有父母,教会就是他的家,他这一辈子都以成为骑士为荣,将荣誉视作他的生命……

    要是没了今晚这事,他本该在海上盛宴结束后,接受王城的荣誉评选,甚至能够晋级为王城荣誉骑士……这是他一生的目标。

    他在今天傍晚做错了一次,我也跟着他一起错了一次。现在,为了你们的前途着想,我不能再错了……”

    ……

    “为了自己的生存而斗争,何错之有?”苏明安回应她的话。

    老太太弯起眉眼。

    她笑得很欣慰,像是看见了一个极优秀的孩子。

    “但已经没有必要了,孩子。”她说:“你们不必为一个生命走到尽头的人耗尽前程。”

    ……生命走到尽头?

    苏明安顿了片刻。

    而后,他看向地上的艾尔拉斯。

    “苏凛。”艾尔拉斯沉着眼看着他:“你觉得我们为什么要对她使用‘回收’这个词?”

    ……回收。

    只有使用期限到了尽头,无法使用的物品,才会用“回收”这个词。

    而对于一个生命来说……

    苏明安看向眼前,垂垂老矣,如纸片一般瘦弱的老太太。

    “我早该死了,我的病,我自己心里清楚。”

    她说着:“只是,我想着,一定要等到我家老头子回来……才会主动接受了这种实验。

    其他的实验对象,都是身强力壮的囚犯……他们却都死了,只有我一个瘦弱的失败品活了下来,虽然没有得到属于魂族的力量……却足以延续我的寿命。

    但现在,勉强延着的寿命也该到尽头了。

    正好昨天,老头子传信,告诉我,不必等他啦。

    我之前和他约过,如果他到了寿命,还下不来,那就告诉我就好了。现在看来……他估计已经在那边等我了。

    我瞧着,这乐乐大了,我也老了,活也干不动,针也看不清了,嘉嘉的病,也需要魂猎那边的补助资源。与其让我继续活着,让着一大家子跟着我受罪,让魂猎那边警惕我……不如就让我走了吧,好去见天上的那个老头子……”

    她抬起头,浑浊的眼睛里,似有着丝绸般鲜亮的光泽:

    “这一辈子……普拉亚的繁荣我见过了,这么多年我都看过来了,嘉嘉和乐乐都大了,我没什么遗憾。苏凛家孩子,你是个好小伙子,谢路德那孩子也是。不必为我多烦神了,做你们该做的事。

    ……人年纪大了,到了该走的时候,也就差不多了。”

    “没什么该走不该走的。”苏明安说:“没有人是在哪个年纪就应该死的。”

    嘉尔德让他想起了在他四岁时便过世的奶奶。

    那个时候,奶奶也是握着他的手,躺在病床上,低声和他说着话。

    她说让他听话,让他乖,让他忍让着妈妈,她说妈妈只是在外面受了气,忍忍就好了。以后没她护着他,爸爸也常年在外面,他要尽量躲在自己房间里。

    他记着,一直忍着,忍着那个女人,直到最后忍无可忍。

    ……但在四岁前,奶奶将他护在身后,给他糖吃,让他回房间去的样子,他一直记着。

    眼前,满脸老年斑的嘉尔德,也正轻声对他说着话。

    他的口袋里,还有着一袋子没吃完的米糕糖。

    “你还记得我说过的话吗,孩子。”她轻声细语地说:“人这一生啊,并非一定要追求些什么东西,只要能回味这一生而不愧于心。

    人会在这一生中,得到关于自己疑问的解答。

    我的答案已经等到了,他让我不必再等了。

    那你呢……你的答案,谢路德的答案,你们找到了吗?”

    ……

    苏明安渐渐想了起来。

    当时,明明谢路德和嘉尔德说好了离开的时间,为什么嘉尔德要故意一直拉着他聊天?

    答案很简单。

    没有人强迫她拉着他聊天。

    ……只是因为她自己本身就不想走。

    他想起了她当初说的话。

    ……

    【小伙子,不用害怕,你还年轻,未来的路还很长。即使你在这一路上会看见很多黑暗,看见许多世道不公,也要优先保全自己。】

    ……

    【魂猎并不是什么吃人的地方,王城也有他们自己的考虑,不能一叶障目,贸然打抱不平……只有站上去了,站得高了,看得远了,你才能明白,有些事情,并不会那么简单。】

    ……

    【苏凛,苏凛家孩子……你是个好小伙子,你成了魂猎,你会实现你的梦想的。】

    ……

    他已经明白了。

    早在那个时候,看到在外面游荡的光明骑士,看到苏明安的那个时候,她就已经有了准备。

    在知道他想要成为魂猎时,她特地说了这番话,说让他多多考虑,让他有了心理准备。

    这样,不至于他在之后知晓她的死讯后,情绪激动,做出些什么事来。

    ……哪怕是对一个刚回来的,外来的陌生人,她也能体贴到这个地步。宁愿说这么一大段话,来照顾他的前程。

    老太太是这么温柔的一个人。

    她分明什么也没做错。

    “……您是主动回来的,对吗?”苏明安看着她。

    对着他的视线,嘉尔德缓缓点了点头。

    没有人逼她。

    也没有魂猎上船,硬是要拉她下来。因为她的儿子是牺牲的魂猎,就算她选择逃跑,魂猎们也能看在她儿子的面子上,勉强接受。

    ……是她在考虑到谢路德的前程,想到他的未来,想到他为了送走她而付出的代价后,她主动过来的。

    或许她曾经答应过谢路德,说要上船,哪怕背井离乡,她也要坚持着活下去。

    但在临时收到那封信件后,她不再等了。

    ……她等不到了。

    ……她主动回来了。

    ……

    “回收我吧。”她说:“从我的胸口,掏出变异了的魂族之心,拿着这个给教皇,谢路德的履历不会有污点。乐乐和嘉嘉,大概也不会被我连累吧。他们还有未来,他们不应该被迫从普拉亚离开,去大海上流浪……

    苏凛家孩子……你是个好小伙子,神明不会责怪你的。

    成全我吧。”

    说完这段话。

    她捏着手里的相片,忽地低头。

    ——她吻在了那个面目模糊的,穿着魂猎制服的男人身上。

    银丝飘荡在她的脸侧,像一夜冬雪凝成的霜,拂过她脸上褐色的斑。在闭眼的那一瞬,她的神情变得无比温柔,像刚走入爱河的小姑娘。

    这吻分量极轻。

    像雪山融水,晨露滚落,蜻蜓点水,像信徒亲吻圣经。

    片刻后,她抬眼,唇与相片缓缓分离。

    岁月在她的眼中沉淀,锁着漫长的时间。

    那晃着一圈白的眼里,此时含着水光,如海天般清澈明亮。

    她的眼下,一对黑沉的眼袋,像蓄着久别的热泪。

    ……

    ……这是对她而言,“皆大欢喜”的最佳结局。

    ……

    【当人安排好自己的死亡,等待他们的,便是无比安稳的出发感。】

    【——正如同海德格尔所说的向死而生。】

    【即使那个死亡对于他们来说,仍是未知。】

    ……

    如果白昼未现,

    她本该习惯忍耐与等待。

    ……

    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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